我记忆中的河流清浅、白亮、不盈,寸许的游鱼往来倏忽,像妖精;油油的水草在水里扭着腰肢,也像妖精。
我记忆中的村寨中燕子密密麻麻地落满了电线,呢喃着吵个不停。晚上,青蛙出来打擂台赛,世界既热闹,又安静。
可是,时间像个轮子,碾过树林,碾过田野,碾过天上的燕子和泥洞里的野兔,碾过许多我们曾经以为是地久天长的东西。千疮百孔的大地上,叫做现代文明的东西滚滚而来,千军万马挥舞着“改造世界”的战旗,在土地的每一寸肌肤上东奔西突。守着一棵古树不松手的叫迂腐,守着山妖水媚而不知道开发利用的,那叫拿着金饭碗的乞丐。
大凡一个地方的繁荣昌盛,是以高楼大厦和宝马香车为物证的。公务员的成绩单,是以厂矿、企业的蚁聚来计分的。甚至于市井布衣的身份感,以及对于家园的荣誉感,是以其身后的会所、KTV、星级酒店为依托的。那些榆柳荫后檐的小清新小美好,只是落魄客的遮羞布罢了,只是文学青年的花盖头罢了。自从我们认识了天庭的本质就是尘埃和水汽,自从知道了天神地母是都是草木泥胎,知道了生死轮回因果报应都是假的,山水河川就成了我们手中的橡皮泥,想让河道瘦身就瘦身,想让山川趴下就趴下,想让树林让位它就得让位。
服装厂、家具厂、皮具厂……它们来雄纠纠气昂昂地卷地而来,有主的良田修竹,没主的陌繁花都狼狈谢幕。
马赛克墙面、玻璃墙面,那些拔地而起的楼房呀,一座压过一座的光鲜体面,楼房的周围皮肤溃烂,流着脓,发着臭。
我们的财富越来越多,腰身越来越粗,银行卡上的数字越来越多,家园却越来越虚弱,一下雨就成汪洋,一天晴就成旱地。
媒体告诉我们一个感天地泣鬼神的事实,一个肿瘤患者获得了多少人间真情。但是没有人告诉我们,为什么在我们生来越来越富足的时候,恶性肿瘤患者会越来越多,几乎要像感冒一样普及了?
我们是现代文明的获利者,上世纪80年代“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”的理想不但照进现实,而且比理想更为理想。我们没有理由不对这个时代感恩戴德,没有理由不对时代的建设者怀一颗敬仰之心。可是,作为这块土地孕育的儿女,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愿意把这方山水送上祭坛。作为生存在其间的鱼,我们并不愿意弄脏裹着我们身体的水。作为飞在其中的鸟,我们并不愿意污染托举翅膀的天空。我们并不愿意卖掉家园的身子,供自己过上玉粒金莼的生活。
因为缺乏信仰和敬畏,所以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捕捉和宰杀。我们是世界的主人,我的地盘我做主。珠三角,长三角的河流,四海之内都能闻到工业废水的味道。然而在逼人的富贵面前,再脏再臭的身子,也伤害不了人们对它的经济发展模式的感情。即使珠三角,长三角已经在反省粗放式经济给自身带来的伤害。但是,还没富起来的内地城市,满眼看到的除了珠光宝气,还是珠光宝气。
所以我们天天穿越于腐烂与繁华是没办法的事。
但是我们知道,如果不将排污管直接升进河道里,河水不会像化学试剂一样凶险可疑。
如果土地不滥施除草剂,田野里就没有那么多冤魂。
如果民众不只考虑到家里那一百平方米的舒适,河道变不成千家万户的垃圾桶。
如果我们不曾忘记孟子的话:“不违农时,谷不可胜食也;数罟不入洿池,鱼鳖不可胜食也;斧斤以时入山林,材木不可胜用也。”便不会有这么多的赶尽杀绝。